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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起一本我十幾年前買的書,當然,看得見歲月的痕跡。微微泛黃的書扉透露著些許滄桑。同一天下午,我在誠品意外地翻到了新版的相同書目。還是同樣的翻譯,就連文字也沒有增減任何。但是,書頁卻是非常嶄新。很強烈的對比。於是我決定把那本舊書帶回荷蘭,繼續賞玩。

先別說是什麼書名,反正是大學那時跟著人家人云亦云,少年不識愁滋味地買下來的。那時候網路上流行「文本」,動不動就要扯個「解構主義」,三不五時會碰見個法國大師的名號,然後還會讀到一票子吊書袋的文章,文章裡面一定要有這兩個字句來顯示其艱澀難懂的高雅:「能指」和「所指」。對,那是個被知青所「宰制」的年代。然後我也不落人後跑去想要買本什麼書來充實一下自己。結果,這本還不是那麼艱澀的書就落入袋中。不過,唸完了,那時候卻沒有什麼可以拿出來與人討論的感動。所以,就束之高閣,直到如今。

今天早上我突然興起,翻起來讀了幾頁。倒還不是重新咀嚼到了什麼,而是又轉移注意在這本書的乾淨。除了簽上名字,蓋上藏書章(那也是個趕某個潮流學人搞出來的鬼玩意兒)之外,倒完全沒有其他任何刻畫。

我想,以後要是有人看見這本書,也指知道他曾經被一個叫做Bryan的人擁有,除此以外,就全然無知了。我讀書的時候有怎樣的感覺,讀書之後有怎樣的感動,從書本上是完全沒有痕跡。

這和我另一個朋友不一樣。有次借住他家,從他的書架上拿了幾本書翻著看。突然,就看見一串句子被原子筆劃了線。有些句子旁邊還有他神飛色舞的批注。看得出來,寫下那些「注釋」的時候,感情上受到很大的創傷。想著他以往是怎樣受傷、療傷又好了起來,讓我覺得比看那本書還有意思。

上一次我寫注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是在學校,為了考試而寫在教科書上?還是在公司,為了提示,用螢光筆劃在參考書上?無論如何,不是在我書架上那些文學也好,非文學也罷的書上就是了。

其實,起初幾次,當我唸著艱澀的非文學類叢書,而且真的有所感動的時候,我是有劃了幾行下來。但是,過了一陣子,又讀第二次的時候,我就後悔了。因為每次讀,每次感動不一樣,劃了線的書好像是樣板戲一樣,是不是到了這個段落就要有這樣的感動?到了那個段落就要有那樣的印象和聯想?我覺得一來礙眼,二來拘泥,索性從此以後不再做劃線這種事情。

當然,教科書和參考書例外。為了某種特殊目的讀的書,「必須」要有反應,所以我「必須」刻畫一下,於是拿了鉛筆,大概在段落的起訖點做個記號。用鉛筆的原因,是因為以後要擦拭還有選擇。要是用原子筆或是鋼筆,那是永遠有個痕跡在。

從圖書館裡借來的書有時候上面也會有前面讀者的刻畫。在英國唸研究所的時候,我對於這前面讀者的刻畫還滿歡迎的。人家拿一本劃好重點的書,後面當然是可以事半功倍,尤其在趕報告,要「努力」旁徵博引的時候,這種已經提示好重點的書,非常受益。(所以,我們也繼續傳承這個幫下一手劃重點的功德,「pay it forward」。)

我自己倒是鮮少把自己的私房書(就是那種並不是用來學校考試或是業務上參考用的書籍)拿出去借人。一方面,我不知道對方會怎樣「對待」我的書;二方面,要求對方應該要怎樣對待我的書不如直接了當拒絕對方借書的意圖。

我呀,從小看著我爺爺書架上的書就很驚訝:每一本,都是狠狠地被刻畫著「我被讀過」的痕跡。我爺爺喜歡在床上看書,看累了,就把書塞在枕頭下,睡覺去。塞在枕頭下的書沒有闔上,而是看到哪一頁,就把那一頁當封面,封面當內頁地凹折。所以,久而久之,每一本書都有不需要落款,自然可以從書型上知道「受過爺爺御覽」了。(大概只有厚重的英文字典和金石字典沒有這種躺在枕頭下的風險吧!)所以,以後每每爺爺找我要我的某本書看,我都只好硬著頭皮,耍著孫子驕縱的性子跟他說,「爺爺,不准塞枕頭下面喔!」

另外一個讓我小小心靈受驚的例子則是來自小學同學。有那麼幾個小學同學新拿到國語課本的時候,每翻開一頁,就要用手掌在書縫的地方壓上一壓。我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得到的回應是,這樣前一頁才會乖乖聽話,不會動不動就自動翻回來。當然,那些人找我借書,我也是從來都藉故躲開。

還有一個關於畫線的記憶,是來自小學國語課劃生詞。到了國中,開始會需要在課文旁邊家解釋。也許是因為文言文,也許是因為老師課外補充,也許是因為是考試重點。每一個人的教科書,在國中高中那六年,大概都是個色彩斑斕的怪物。在還沒有那些螢光筆和標籤問世的時候,主要的色彩就是紅藍線。再細分,有實線、有虛線、有折線、有括弧……為了不同的需要,不同的答案需要做區分。有了螢光筆和標籤之後,那各種重點整理方式就有如八仙過海一樣,每個人各顯神通囉!

如果全班有五十個人,大抵前面三、四十個人的教科書都是這種色彩斑斕的怪物。反而那時候要是教科書上清潔溜溜,會直接被同學懷疑(有時候甚至是指責)「沒有唸書」。所以,我一直覺得,「唸書、劃線」是非常功利主義的一種連結。好吧,教科書、參考書,有那種功利的實用性,所以劃線劃重點,省得浪費時間在一些不是重點的東西上面。但是,我自己倒是覺得,拋開那些,與功利沒有太大相干的,還就是留白吧!

不過,我也還記得建中以前流傳過一個笑話(傳奇)。有一個第一名的學生,他的教科書上永遠是白晰乾淨的,沒有一條線。他的同學覺得很奇怪。他有唸書嗎?他難道不劃重點嗎?後來,有同學到他房間去聊天,這才在書架下面找到一本本被劃爛的課本。據說,他的同學驚訝地拿起了那些課本,然後翻開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掉落了下來。

我那時候只是覺得很好笑:有必要隱藏自己讀書的那股用力勁嗎?另外一個迷思則是,告訴我們這則傳奇的老師到底用意是什麼?

所以大家會更努力劃線?還是大家會更努力讀書?還是就沒有人會搞那套假裝沒讀書其實暗地裡早已經滾瓜爛熟的態勢?

我其實倒是很滿意現在乾淨的書本。那些真正深刻、感動的章節,也就在心裡劃了線,留下了痕跡吧!又或者,有像這樣一長串的文字記錄著。

結果是,翻開了那本舊書,文章沒讀幾段,倒是想著這些劃線不劃線的陳年往事,然後看著雖然泛黃了些,但是依舊潔淨的書頁,又闔上了書。放回書架上。靜待下一次的開啟吧!我心裡想著。我想,那本書也許也很無奈地、孤單地,靜靜等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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