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好久以前,我似乎跟爺爺有個約定。那時候返鄉探親還沒有開放;更不用說兩岸還在不但沒有三通,甚麼都不通的情勢下。大抵是爺爺說到了「咱們在北方怎樣怎樣」,然後我們說好改天(只是覺得不管改幾天那時都沒有任何可能)要去北方看看。
爺爺是1918年出生在天津的宜興埠。未滿二十歲的時候就離開天津南下遊歷。爺爺是在全面抗戰之前就離開天津的,所以是1937年左右。他年輕的時候愛四處遊玩,所以他記憶中最熟悉的北京和天津景況應該就是少年時候的那一段記憶。距離2012年,幾乎也有八、九十年了。抓個整數,這一百年京津兩地變化有多大,光是國二上和高二上兩次本國近代史小考月考讓人頭疼的程度就足以想像。
爺爺雖然在台灣政府開放赴大陸探親之後回去過天津兩次,但是我都沒有跟上,都是因為役男身分尷尬卡著。之後想要拗著爺爺再去天津,他老人家總是推說身體不好,不能遠行而不了了之。一直到他2011年去世了,我才發現,這個約定沒有實現的可能。於是,就算故人不在,我也打定主意要找個空檔去天津了。本來的計畫是2012年的初春,都要拉著家族裡面唯一陪著爺爺回去過天津的媽媽同行了,奶奶在年初大年除夕的時候走了。這下子媽媽更沒有心情重訪舊地,尤其想到屆時若是面對一群親戚,大家問起爺爺奶奶過身云云,免不了又要落淚傷心。
但是我怕這樣一改期、一遞延就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夠成行,所以趁著有朋友剛好從上海遷去北京工作,就趕緊去叨擾他,順便一償看看天津和北京的心願。
飛機要降落北京首都機場的時候,我看著被白雪覆蓋一片蒼茫的大地還在想著不知道這次一路上還能看到多少爺爺曾經看過的景色。
今年的冬天一開始,北京就有著異常冷酷的低溫,據說是近十年之最。很多朋友提醒我「好好注意保暖」,千萬小心「那凜冽的北風吹在臉上有如刀割一般地刺痛」。雖然氣象預報報出零下二十五度這種低溫,我還是固執地到了北京。當然,心底自忖著爺爺是天津人,怎麼說也應該有些個遺傳基因可以護體抵禦寒冷吧!我大剌剌地帶著厚重外套和雪靴就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麼萬一了。
天壇、故宮、長城這些京城的地標,我想爺爺自然是看過的。我還記得他跟我說他上長城的時候,附近的人家有的就撿了傾頹的城牆磚塊回去蓋自個兒家的房子。他還跟我比劃過建長城的磚是多大一塊。當然,現在的長城是世界遺產,給觀光客遊憩的地方自然是修葺好的,不會像是民國初年那種兵荒馬亂沒人沒法管的光景。
我去的這一段是八達嶺。八達嶺在京包鐵路上。京包鐵路就是北京到內蒙古包頭的這一條線。我們在台灣學的地理課本上,包頭是綏遠省。綏遠和河北之間,還要經過一個察哈爾省。察哈爾省的省會,叫做張垣市。這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閒來無事的下午爺爺一面躺在床上看他的小說,一面打發我在床頭看著中國地圖背下來那只存在國民黨政治理想裡面的「三十五行省、兩地方、一個特別行政區、十四個直轄市」的名字、簡稱和省會。為什麼想到張垣市?因為爺爺那時候特別提到了張垣是後來的名字,那裡原來叫作「張家口」,他就是搭著火車從北京去過張家口,途中經過八達嶺長城的。那個時候的鐵路叫做「京張鐵路」,是中國自力建造的的一條鐵路,總工程師就是詹天佑。八達嶺那一段的鐵路還是有名的「人字型」設計,列車用折返方式攀山越嶺穿越燕山山脈。
走在爺爺少年走過的路上,看著大概沒差多少的邊關景色,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當然,如果爺爺在身旁,大概可以指著哪兒說那裡曾經是怎樣怎樣的、那裡又是一如往昔還是變化很大。突然,我就覺得當年沒排除萬難跟著老人家舊地重遊真是大大失策。老人家不在了,他的傳奇也只能靠我們不全的記憶和想像力來追尋了。
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大方的讓我借宿。前三天,他赴上海工作,我就一個人美其名是幫他顧家,其實是一個人放肆。後三天他也是得朝十晚七地辛勤工作。所以,我就自己安排著在偌大的京城裡面四處逛逛。當然,外頭兒氣溫低迷,實在不適合漫無目的地四處亂逛,於是我就每日訂好一個大目標。大目標達成,就可以視情況收工回家懷抱溫暖。每日的午餐也就多半自己在一路上隨意打發。
與我熟稔的朋友多半都知道我在外鮮少點「醡醬麵」。不過,那一日,純粹因為逛故宮逛過了中午用餐的時刻,走出神武門的時候肚子哇啦哇啦叫,所以隨便看見街邊一個「炸醬麵」的招牌就進去店裡坐下點了一碗。沒抱什麼期望的我其實是貪圖它便宜又快。但是麵一上桌來,把醬和了下去,吃了一口,才驚覺這味道就是家裡醡的醬的味道啊!一點兒不差。那讓我之訝異,我這才確定原來我那麼那麼地堅持的「醡醬味兒」就是北方的地道味兒。
在長城吹了兩個小時的零下二十五度寒風之後,我竄進一家小店打點我的肚子。看見餐牌上的餃子,我便決意要來吃餃子了。餐牌上只寫了餃子「一套」,我問老闆娘,一套是多少個?老闆娘這樣回答,「二十來個吧!大概半斤。」我心底想到的是那年媽媽跟著爺爺回天津之後,回來跟我們敘述她的「返鄉探親」初體驗。其中,就是他們一群親戚到了天津有名的狗不理包子,坐了下來,她的表弟點菜是「一斤這種包子、一斤那種包子……」地喊。媽媽說她被那種海派嚇到了。我們在台灣點什麼包子、餃子都是幾個幾個算好,人家可是用幾斤幾斤在喊。那當下我覺得我總算也是體驗到台灣人的秀氣和北方人豪邁的對比了。除了餃子,我還點了酸辣湯一碗。(等我點完,我才發現我點的是「好大一碗」酸辣湯。)
小時候,家裡吃餃子,爺爺有時候會要我們去老眷村後面幾條巷子裡面的山西館子外帶一大碗酸辣湯。那酸辣湯真的是「酸」得很夠味,讓人其實沒那麼介意「辣」匹不匹配。爺爺自然是愛不釋口,他說,酸辣湯如果首先酸就沒到位了,那還叫什麼酸辣湯!?但是後來山西館子越來越常歇業,最後關店了之後,那酸到位的酸辣湯就很難遇到了。後來台灣市面上的酸辣湯要不是港式,不酸不辣,幾乎等於加料的蛋花湯;就是川式,辣是辣但是總沒酸到勁兒。
老闆娘把那一大碗酸辣湯端上桌的時候,我看湯的顏色就是那山西店裡其貌不揚的樣子。喝了一口,「噢!果真就是那讓人懷念的酸夠勁兒又辣到位兒的味兒啊!」(真還要強調一下兒化韻。)雖然,小店的廚子竟然不知道我要用來調餃子蘸醬的麻油是什麼油,但是在零下二十五度的煎熬之後能夠重溫一碗地地道道的酸辣湯,我真的覺得好窩心!我原本以為我應該喝不完全部,沒想到那順口的酸辣讓我就一碗接著一碗當是白開水喝了。
在恭王府的附近,我也是隨意找了一家麵店坐下來,點了一碗羊湯麵。(一個人不好去東來順大啖涮羊肉,而且中午就吃鍋的話有點太誇張,所以羊湯麵算是我點來向我鍾愛的羊肉致敬的。)服務員端了麵上來,我一看,刀削麵呢!多棒!
原來好多店家的麵都是刀削麵。我真的覺得這樣真好。素來,我就不愛機器麵。我更討厭細麵。所以平常到菜市場的麵攤或是超級市場買麵的時候,一定要中寬。細的不好,太寬的也不好,因為一個不小心,寬麵要不是沒熟,不然就是太熟到來爛掉。但是中寬的機器麵說起來還是不如手工麵。偏偏好吃的麵不是那種沒水分可以放很久的乾麵,而是要韌、要彈牙、有嚼勁、有個性的濕麵。但是濕麵雖然可以分包放進冷凍庫去保存,但是將來煮麵的時候,又很容易和成一團。有時候真的不能太挑剔,得要將就將就。
小時候,爺爺有時候會到衡陽路交通銀行後面,中山堂附近的山西刀削麵館去打牙祭。看師傅下刀削麵真的是一場精彩表演。刀削麵是從麵糰直接削進鍋裡的。所以每一條麵兩邊薄、中間厚,橫切面應當是三角形的。而且因為麵糰要好削就要和麵和得結實一些,所以刀削麵就比拉麵和機器麵來得更有彈牙的口感嚼勁。刀削麵是北方的家常主食。我這才想像到當年爺爺是懷著什麼心情去吃刀削麵的。
那個年代的人大多都是苦命。爺爺也是一樣。我們聽過不知多少次的故事都是爺爺是早產兒,生下來體型之小可以放在哪個叔叔伯伯的鞋子裡面。然後媽媽營養不良,沒有奶水,所以只好跟街坊鄰居借奶來餵小孩。走出天津宜興埠地鐵站的時候,四周的景色和地鐵站本身完全搭不上調。地鐵是現代化的建築,但是地鐵站周圍是傾頹老舊的屋舍。很難想像這樣差距少說有個五六十年的兩樣風情可以存在於一地。但是天津開始積極招商發展,所以從天津城內的發展看來,宜興埠被全面翻新大概也是早晚的事情。爺爺的老家早就不知在哪裡;親朋故舊也多半慢慢從宜興埠搬至其他已經現代化的城區。不過也就是因為整個區域尚未完全翻新,所以走在宜興埠的街頭還是有相當懷舊的風味。
後來我在天津市區裡面四處閒晃的時候,看著結了冰的海河,當年爺爺念念不忘的就是他和他親愛但是早逝的妹妹就在這樣一般寒冷的冬日,在結了厚冰的海河上滑冰玩耍。我在北京的什剎海旁也是看見人們扶老携幼地在結了冰的湖面上玩開了。
走了一趟京津,我逐漸印證了爺爺往日的生活習慣是怎樣養成的。喜歡聽故事,所以喜歡給人說故事。喜歡吃的食物究竟是為什麼是那個味兒也終於得到印證。
我在王府井買了半斤糖炒栗子。這是爺爺往日最喜歡的零食。他在台北指名只有當年交通銀行前面的小攤子炒的才地道。我終於發現原來爺爺把他最深的鄉愁都偷偷寄存在這些食物裡面。餃子、包子、刀削麵、醡醬麵、酸辣湯、醬牛肉燒餅、花生仁、糖炒栗子……
而我們這些跟著他吃他愛吃的食物,也養成那口味的小孩,就可以有這麼一天,不管怎樣景色或人物已經千迴百轉幾遍之後,總可以在那麼不起眼的小店,那樣一碗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食物之中驚奇地發現,原來爺爺竟然還是讓我們實踐了那個約定。也許我不知道他曾經在哪一個宮殿之中流連忘返,也不知道他在迴音壁說過甚麼悄悄話,更無法追尋他在哪一個胡同深處的身影,但是食物的味道裡面藏著他最深的思念,那卻一點兒沒有改變。一道一道細細品嚐,一絲一絲靜靜懷念。
Voila, Che Gioia Vivere!
是吧!歡樂呀!生命~~
- Jan 07 Mon 2013 22:51
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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