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lliant Bry *：歡樂吧！生命

那一天，我一們一大家子好不容易都從世界各地回到了台北，坐在奶奶家的餐桌旁聊天。午睡剛起來的奶奶緩緩地從臥室走了出來，看見這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的樣子。

奶奶高齡九十歲。腦中記憶體像是已經滿載了似地，不再接受新增的資訊，也不怎麼靈活運轉了。她仍然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我們旁邊坐下。大家看見奶奶，自然是很高興地開始問候。然後紛紛問奶奶，「奶奶，記不記得我是誰？」

住在舊金山，大約一年回來台灣一次的表姊和表姊夫，奶奶搖搖頭，不記得了。住在鹿港，個把月上來台北一次的表弟和表弟妹，奶奶也搖搖頭，不記得了。然後他們都要報上一次名，奶奶才若有所悟地記了一下，不過隨即又再次忘記。

然後妹妹指了正在一旁縫補衣服的大姨媽，問奶奶，「奶奶，那你知不知道她是誰？」奶奶說，「你是…我媽！」一旁我們這些小孩聽了當然笑了出來。大姨媽這一會兒抬起頭來，對奶奶說：「唉呀，媽呀，我是你女兒哪！」奶奶很認真地問，「你是我女兒？那我媽呢？」蹲在奶奶一旁的我輕聲地湊在奶奶的耳朵旁，「奶奶，你媽媽不在了呀！」

然後奶奶馬上眼睛就紅了，彷彿眼淚就要滴了下來。「那我沒媽媽了呀！？」我趕忙跟奶奶說，「奶奶，你知道你今年幾歲了嗎？」奶奶搖搖頭。「九十啦！」我說，「你媽媽還比你大上十八歲呢！那是幾歲？」奶奶很驚訝地喃喃自語，「九十啦？怎麼活到這麼大歲數呀？」這樣才比較釋懷了她娘已經不在的事實。

後來，表弟說他悄悄問了奶奶，大概奶奶之前作夢了。夢到了我們的曾祖母吧！然後我們就在猜測，也許這一會兒她的記憶帶她回到了童年，剛好曾祖母就是像大姨媽那樣某天在桌子旁邊低頭縫補衣服的光景吧！

大概只有我知道，奶奶小時候有一度被她媽媽的結拜姊妹給帶回去重慶養了大半年。本來那位姊妹是跟奶奶的媽媽說，喜歡這安靜內向的小女孩，就從宜昌帶去重慶玩。但是，走了好久沒消沒息，奶奶的媽媽這才緊張了起來，趕忙找到重慶去。還在她姊妹住的街上就嚷著「大娃兒」、「大娃兒」地找女兒。後來找到了奶奶，趕緊頭也不回地帶她回到宜昌家裡。

奶奶三十歲的時候離開大陸，搭了船來台灣。身份是軍眷。她的媽媽就留在上海，沒有跟著來。奶奶還找了爺爺的一個表弟去帶她的媽媽，但是她的媽媽說，「反正你們去台灣也是個把月還是兩三年就回來了吧！那我這身體不好，也就不跟你們去了吧！」誰知道，這一去，奶奶後來六十年的歲月沒有再踏上大陸過。當然，當當年兩岸通訊中斷之後，等到解除戒嚴開放大陸探親的時候，奶奶當年那個身體不好的媽媽早就不知下落了。

我今年三十五歲。我平均打電話給我媽媽的頻率是一星期兩至三通。不打電話的時候，還可以寫電郵。三不五時，還有張生日卡還是耶誕卡。我離開台灣的時候，我二十六歲。這近十年我回台灣的次數也有大約三十次，真的想家想到不行的時候，大不了信用卡拿出來刷一張機票飛回家。相比之下，六十年沒有「娘家」可以回，沒有「娘」可以講電話的奶奶，積壓的多少思念，在這樣一個當口滿溢出來？

我跟奶奶說，「你看，我們這一大群人都是你的小孩！因為有你，才有我們呀！我們才有娘家、奶奶家可以回！」奶奶比較釋懷地逐漸展露了笑顏。

從小就調皮搗蛋的妹妹這時候指著我問奶奶，「奶奶，那他是誰？你知不知道？」奶奶轉過頭來看看我，然後馬上就反應說，「這蔡明壯呀！他，我知道。」然後全部人的開始投注羨慕的眼光：為什麼奶奶誰都不認識了，偏偏認識我？

我很自豪地跟大家說，不好意思，因為小時候我最纏奶奶。我是那個每天就在奶奶身邊打轉的小孩呀！只有我小時候天天回奶奶家，長大之後還動不動就回奶奶家的呀！因為我最得寵，所以當然奶奶就記得我囉！

我的奶奶，今年九十歲。她忘記了大部份的事情，甚至很多孫子孫女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可是，她記得我。

我，三十五歲，離開台灣將近十年。每年大約回去三次。每次回去大約二個星期。奶奶八十二歲那時候，我在英國唸書唸了十個月的當下，還在電話裡面說想我，我隔天二話不說，去旅行社買了機票回台灣。到現在聽電話都聽不太清楚了，只能在每次回台灣的時候去探望她。每一次我推門進入，她看見我，都會給我一個親切熱烈的笑容。然後說，「回來啦！」就像我小學放學推開奶奶在眷村的舊家的後門，踏進廚房的時候一樣。

媽媽最近教會奶奶一招，在我們離開說再見的時候，飛吻一個。年輕時候的奶奶，大概害羞，不會做這種太過洋派動作。老了之後，也許沒了記憶也就百無禁忌，所以跟著我們小孩子玩這套遊戲。每次我們都笑的很開懷…

Mw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