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lliant Bry *：歡樂吧！生命

1939年的世界和現在很不一樣。

那一年，中國已經和日本打了兩年仗。蔣介石又發表了「告全國軍民書」和「告友邦人士書」，重申中國抗戰到底的決心。而那時候的台灣，還是日治。

遠在半個地球遠的西班牙，血腥的內戰終於結束。佛朗哥將軍拿到了政權，開始他的獨裁統治。另外一方面，德國的希特勒找了個藉口先併了捷克，繼而揮兵進軍波蘭，於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陸戰場正式開打。這個當口，美國卻還宣布中立。經濟大蕭條才剛剛要結束……而那時候的蘇聯正趁著德軍攪亂歐洲大陸的時候，趁火打劫了芬蘭。史達林和希特勒兩個人自己簽了個約準備把歐洲分一分。南歐的義大利進軍阿爾巴尼亞，趕跑了那裡的王。

在印度，甘地開始絕食抗議英國對於印度的殖民統治。伊朗和伊拉克都還有著國王。羅馬梵蒂岡才又換了新教宗：庇護十二世。遠在東方的暹羅正式公告世人她的新名字：「泰國」。紐西蘭的奧克蘭終於下了八十五年以來的第一場雪。土耳其卻來了一場大地震，死了三萬人。紐約市的La Guardia機場正式開始營運。

科學界，核裂變被發現。之後，也是在這一年，愛因斯坦寫信給羅斯福總統，請他加速對於原子彈的研發。

茱蒂嘉蘭的【綠野仙蹤 The Wizard Of Oz】這一年首演。晚一些上檔的，還有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的【飄 Gone With The Wind】。我們現在的搖滾獅子頭阿嬤Tina Turner，那一年才剛剛哇哇落地。同樣在這一年出生的知名音樂人還有Marvin Gaye、Judy Collins。

那一年說掰掰的人也很多。唉，戰禍四起，烽火漫天，有時候就算你不想，一顆子彈開了花，你不得不！除了戰場上的生靈塗炭，愛爾蘭的文學家葉慈Yeats，也是在這一年告別。加入他的行列的還有老教宗庇護十一世以及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地佔了三分之一個中原的大軍閥吳佩孚。

這一年，大概就是因為世界沒有和平，所以諾貝爾和平獎從缺。

1939，跟現在的世界是不是好不一樣？但是，1939跟我有什麼關係？喔……是這樣的：那一年，有一個才21歲的小伙子，原本說是離家去他省親戚家遊玩，誰知道結果變成逃難，從天津輾轉到了宜昌。說是在英文班裡幫忙當個助教，結果愛上了一個害羞靦腆的女孩。外面烽火漫天，日本軍可是步步進逼；這兩個人還是結了婚，然後包包款款相偕往大後方逃難去。

我猜想，他們離家的那一剎那，不管是離開天津還是宜昌，大概沒有料到，這一走可真是愈走愈遠，最後竟然在一個亞熱帶小島上過了大半輩子。

那天，那個曾經害羞靦腆的女孩牽著我的手到我家裡來坐坐。那個曾經風流倜儻的男孩在同一樓層另外一邊的家裡睡覺。女孩坐在我旁邊看電視，發現家裡除了我們兩個之外，沒有其他人了。她轉頭問我，「他們人呢？」我說，「出去買東西，一會兒就回來。」她低下頭來，大概有點寂寞。又過了一會兒，她不記得才剛問過的問題，又問了我一次「他們人呢？」我笑笑說，「出去買東西，一會兒就回來。」

女孩已經老到記不得早餐吃了些什麼，今天星期幾，甚至自己幾歲了！彷彿記憶體已經滿載，再記不得多一些東西了。男孩也已經老到步履蹣跚，得要旁人攙扶又佇著柺杖才能稍稍、慢慢地走動。他的聽力也不行了，大聲聽不見，小聲更聽不見，要某一種中低音的說話，從某一個角度，才能夠清楚聽見。可是，她們還是記得彼此。那每個早晨一醒來，一轉頭就會看見彼此已經面對七十個寒暑的熟悉面容。

從1939年開始，女孩和男孩開始了她們共同的生活。往後，她們還要一起面對被日本空軍投下的炸彈炸到全家一無所有，只剩下身上的一套衣服和一顆缺了角的圖章。然後，她們還要努力迎接一個個來報到的女兒和兒子。大女兒在烽火連天的重慶出生。兒子出身的時候，八年抗戰已經勝利了，她們好不容易又回到了天津。可是接下來還有徐蚌會戰要打，女孩要看著她的妹妹守寡。國共內戰要再一次撕裂才剛剛經歷了大戰尚在喘息的社會。然後男孩帶著女孩到台灣來。在這裡，她們還要迎接兩個女兒。不過，女孩就得要嚐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和妹妹生離就是死別的苦。一但斷了音訊，就只剩下來生再聚那種空到不知道該許什麼願望好的誓言。

然後男孩和女孩漸漸長大，這時已經是青壯年的她們要在這個小島上慢慢步入老年。好久以後，男人還回去過天津老家兩次。人事幾乎全非。更別提日新月異的城市景象了！倒是女人沒有再踏足那個她也許魂縈夢牽過的故鄉。又過了好多好多年以後，她曾經這樣這樣對我說，「我哪裡也不去，就在台灣吧！這兒是我家！」

是的。那個女孩是我的奶奶；那個男孩是我的爺爺。1939年的十年後，她們在台灣迎接的第一個女娃兒是我的媽媽。然後還要再經過三十五年，她們才會遇見我。1939年的六月六日是她們結婚的日子。2009年的六月六日是她們結婚了七十年的日子。

我突然想到平常文謅謅、浪漫死人不償命的電影裡面總是有這樣一個男主角對著女主角許下要一生一世，就算老到記憶力衰退也還依然要愛著對方，守著對方的誓言。這樣子看來，2009年和1939年在此時此刻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那一天，我們替她們準備了一個大蛋糕，口味是兩個人都喜歡的濃情巧克力。她兩人在台灣所有的晚輩陪在一旁。老太太很高興地拿了一大塊蛋糕吃著。我想，也許這就是幸福了吧！

原來，我們大家離幸福也並沒有想像中地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