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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不久前創造出這樣一句話,「陰霾這種東西傳染的比陽光快。要搞陽光還真得要有恆心毅力一直搞下去,要搞陰霾大概只要不搞陽光就可以變成陰霾了。」最近,有個不太熟的朋友寫了篇文章,講述留學生活的苦悶;突然就好像野火燎原一樣,另外兩個朋友也談論了起來瑣碎生活,孤單、寂寞、惆悵、徬徨。

坐困愁城的時候,我會想起我奶奶。有一陣子,她得了憂鬱症。有一天早上醒來,誰也不認識了。原因是為了治療憂鬱症,醫生開的處方藥的副作用就是讓她想不起來事情。憂鬱的事情忘記了,不憂鬱的事情也忘記了,一乾二淨。然後,我們大家開始緊張,這可怎麼辦?停止服用那些鎮定劑,然後開始所謂的記憶復健。然後我們才有種體認,憂鬱症愈壓抑,也許愈嚴重。總還是要那個人想開了,不往牛角尖鑽,才有可能。

我奶奶是那種很壓抑自己的傳統中國女性。我常跟別人說她的脾氣好。我從小到大,三十年了,我沒看過她發過脾氣,我沒看她罵過人。快樂的時候只是嘴角淺淺地微笑;苦的時候,則是忍氣吞聲。我有時候想,也許就是太忍了,所以才會憂鬱。因為自己給予自己的壓力,大到無法呼吸。

現在她好多了。雖然還是記不太起來一些枝微末節的小事(其實,八十五歲的人了,也真的不需要記得那些枝微末節的瑣碎),但是總體說來,至少不再憂鬱,可以享受快樂了。奶奶內向,幾乎足不出戶。我打電話回家,至少她還可以直接叫出我名字。我問她在幹嘛,她很害羞地說她剛剛打開電視看。我有時試探性地問她,每天都看電視,不無聊呀?她說,那怎麼辦呢?沒有辦法呀!患憂鬱症的時候,她這句回答聽得出來是沮喪的;但是現在,聽起來倒像是玩笑話。我想她知道她幾乎每天晚上會看見我爸媽回去和她和爺爺一起吃飯。週末的時候,也許有機會去吃個麥當勞,還是去打個小牌。更久遠一些,她遠在國外的兒子、女兒還有一群孫子、孫女,甚至曾孫女會回到台灣看她,那是個值得喜悅的事情。

每個人的生活其實都是一連串瑣碎的事件組合起來的。拿我現在來說吧,流水帳可以記載如下:

早晨七點:聽見電腦開始撥放音樂,但是還是想要賴床,在起身與不起身之間掙扎。
早晨七點十五分:終於理智戰勝懶散,掀開棉被起床。
早晨七點二十分:開開電腦,看看有啥新留言、新信件,順便看看哪個朋友在線上,隨口打聲招呼聊兩句。
早晨七點五十分:拿著毛巾去洗澡。
早晨八點十五分:穿好衣服,然後吞顆維他命,擦擦碧兒泉的乳液,抹上髮膠,然後收拾好筆記型電腦,提著去上班。
早晨八點二十分:關暖氣,穿鞋,關門,騎自行車去上班。
早晨八點三十分:走進辦公室、開桌上型電腦、架好筆記型電腦,然後端著杯子去到咖啡或熱可可。
早晨八點三十五分:回到位子上,一面看信,一面啃早餐。

然後就在接電話、寫E-mail、打電話、回E-mail、作報告、計算費用和成本、計畫一些人事行政雜事、簽分錄、簽費用申請表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之中過了八小時。好一點的日子會夾雜一些可以高聲咆哮的會議;慘一些的時候,連早上和下午的咖啡break都要犧牲;最慘,中午午餐會不小心變成晚餐。

回家之後的時間也是瑣碎得可以。偶爾上上超級市場買菜,多半是直接回家,再把電腦架好之後,下樓去做晚餐。懶一些的時候,會直接吃水果或是泡麵,但是每一星期還是有一半的日子要花時間做菜和煮飯。然後端著晚飯,打開電視機看影集;或者,放片DVD來看。然後要洗碗,繼續看看誰在線上,聊兩句,有時做做運動,然後十二點上床睡覺。

生活切細了就跟eDonkey上切細的檔案一樣,看來看去哪一個人的都是那樣。可是串起來之後,就大有不同了。有人快樂,有人苦悶,有人高興,有人憂愁。我想,怎樣看自己的生活的角度有很大的關係。

我前一陣子在看有關聖嚴法師的書。有一個例子我覺得很棒。關於爬階梯的故事。九百階要爬,又長,又艱難。但是如果是九百個一階呢?每一次跨出一步,都只是一階,因為只有一階,所以心無旁鶩地完成。那只要一直心無旁鶩地爬一階,一階一階,終有一天,你會站到最高處。理想和快樂於是對稱而且相連。也許只是一點一點小小的快樂,但是終究是快樂的呀!小快樂累積之後,自然就十時快樂了。這也好像是Pay It Forward一樣,有一天別人對我做了一件好事,我只要對三個人也做一件好事;那麼,如果大家都這樣對三個人做一件好事,好事自然源源不斷。當好事充滿世界的時候,自然有大快樂。而且這比籌畫一見可以令全世界都快樂的大事要容易多了,不是嘛?

從另外一面來看,其實壓力都是自己給的。也只有自己可以給自己壓力。但是適當的壓力可以驅策一個人。偶一為之的大壓力也可以適時成就一些事情。但是超過負荷的壓力時時刻刻出現的時候,那問題就來了。因為痛苦這種感覺很奇妙。一點點的痛苦和刺激可以砥礪一個人,鞭策一個人。伴隨著壓力而來的痛苦,一陣一陣地,是驅策一個人完成一件事的動力之一。因為伴隨著痛苦而來的是一種快感,痛苦和快感其實是同時存在的。大痛苦會伴隨著大快感。這種刺激是會讓人上癮的。但是當極限地痛苦沒有辦法超越的時候,極限地快感無法達成,所以這個時候只有終結所有,才能夠在超越痛苦和快感之後回到平靜。所以鑽牛角尖的人才會愈陷愈深。這就好像一口井一樣,井口明明在上方,跳進井裡的人卻一直往下墜落。

世界有著很神奇的一種運動:它不會因為一個人而停止轉動。今天你快樂,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接著夜晚降臨。今天你失意,太陽還是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夜晚還是一樣降臨。再看看週遭的人,也許除了家人和朋友之外,其他人不管你快不快樂,還是做著自己的事情。我每天日常作息也不會因為世界上哪一個人快樂了還是不快樂了而改變,除非今天,我要我的日常作息怎樣改變或是因為誰而改變。所以,每一個人能夠掌控的終究還是只有自己。別人怎樣想、怎樣做事都不是另一個人可以掌控的。也就是說,也許我今天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糗事,我恨不得鑽個地洞躲起來。我以為全世界的眼睛都看到了,但是,說真的,全世界的眼睛還真沒有幾個會看見。就算看見,也不會放在心上。就算放在心上,也不會時時刻刻告訴自己,某某某曾經做過這樣非常愚蠢的糗事。再怎麼樣也要等要有機會,而且有人考古,才會把那種塵封的記憶挖出來,拍拍灰塵,嘲弄一翻,接著又放回原處繼續擺著等灰塵掩蓋。

那就是歷史。我可以記得秦始皇焚書坑儒。但是我不會時時刻刻記著。就算我記著了,秦始皇也不在了,他也沒有感覺了。如果最後終就都是隱藏和遺忘,或是被一個早與你無關的無名小卒記憶起,那什麼事情可以那麼嚴重到毀天滅地的程度?況且毀天滅地之後,世界還是繼續運轉。這是死之輕如鴻毛。

如果最慘的狀況也不就那樣,也還可以過得去,那麼是不是就可以雲淡風清了?然後,雲淡風清之後,可以拾起一階一階的喜悅,跨步向前?

坎伯的英雄歷程是這樣描述的。這個英雄,要從他日常所居住的地方出發,不管是自願還是不自願地跨越歷險的門檻,然後接連著一連串的試鍊和考驗。有人會救援他,有人會威脅他,但是他必定要歷經極致的痛苦,跨越那個神話循環的最低點,然後逃脫,宣告勝利,帶回神奇的恩賜,回歸他原來的生活。如果那最低潮無法跨越,那這個英雄可能最後終結在悲劇,一個悲劇英雄。未完成的故事被強力劃下句點。

語言是有限制的。一個完美的世界是不存在的。而這世界的不完美卻是這世界完美的原因。語言被侷限在二元對立的觀點之中,我們擅長運用二元對立的語言來型塑這個世界。但是這個世界卻不侷限於二元對立。這是為什麼痛苦和快感可以同時出現和並存。一個人的快樂與悲傷也可以同時存在。重要的是要超脫這樣的概念,然後安定心神。

人常常面臨許多抉擇。非A即B,如果我這樣這樣,那我會怎樣怎樣;如果我那樣那樣,我又會如何如何。太多的雜思是心神不寧的原因。太多的雜思也是踏不不前的原因。所以才要「默默無言,昭昭現前」。即定之時慧在定,即慧之時定在慧。

很多時候,困擾的原因是因為執著。執著這種事情,一過了份就會變成束縛和累贅。想要消遙遊的人就沒有辦法自由自在了。偏偏這世上好像就有一種法則,你愈執著的,愈容易失落。處心積慮地等某一號公車,這一號公車偏偏好像永遠不會來。改天等另一號公車的時候,突然發現這一號公車川流不歇。處心積慮地要招計程車的時候,偏偏找不到任何一輛。放棄了罣念,小黃開始一輛一輛出現。朋友遲到的那十五分鐘永遠比自己遲到的時候的十五分鐘來的遙遙無期。痛苦的時間有如漫漫長夜般難熬,快樂的時光總是太短。

其實幸福從來都不遠。快樂也從來不奢侈。世界從不偏袒任何一個人,所有好的壞的,善的惡的,醜的美的一應俱全,他都擺在你身旁。只是我們自己常常選擇去看某些我們想要看見的東西。有人從世界看見美好,有人從世界看見荒蕪,還有人連世界都不想要看見。世界倒是頑皮第一一回覆,讓美好的人看見美好,讓想要看見荒蕪的人看見荒蕪,讓不想要看見世界的人自行了結。每個人都看見他要看見的世界,所以每個人都要付出他的付出,這是世界的善,也是世界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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