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lliant Bry *：歡樂吧！生命

那一晚，快午夜的時候，我坐著末班公車，在通北街口下了車，然後慢慢走回山谷之中的眷村。

奶奶的舊家就在這個山谷之中的眷村。當然，在國軍精實案之後，原本通北街兩旁的營舍印象早已經改觀。眷村改建之後，矮房子也消失了蹤影，代之而起的是高樓大廈的國宅。

我這一晚獨自走在闃無人聲的街上，聽著iPod，然後陣陣夜風撲面而來，一陣涼爽。原來以為已經走遠的夏天，其實還抓得著尾巴。前幾天颱風過去，秋老虎又繼續發威。白天頂著炙熱的豔陽，傍晚，整個城市就漸漸降溫。到了夜晚，反而有一股沁涼。

感覺還是如同夏夜。

去國多年，小島最讓我懷念的天氣就是夏夜。也是，太多太多關於夏夜的回憶埋藏在心裡，一鬆動，就要萌出芽來。

回奶奶舊家的路上，要經過山邊。小時候，這條路上沒有幾盞路燈，每每在晃動的樹影之中，我總覺得藏著妖魔鬼怪。譬如說小時候爺爺說的鬼故事裡面那個張牙舞爪要抓小孩回去燉湯的飛天魔王……所以，就連以前小時候晚上從奶奶舊家走回自己大直的家的時候，我都要小心翼翼，簡直是躡手躡腳地安靜快步閃過這一段山路，深怕有個差池。後來，知道我有小學同學住在山上的時候，我還跑去跟他表示我深深的佩服：「住在妖魔鬼怪洞穴旁邊，也真是難為你了呀！」當然，那個同學先是傻眼，接著狂笑。然後，我的童話世界從此破滅。如今，這條路可是燈火明亮。一排黃色的街燈。少了童話裡的飛天魔王，倒是多出一些夜晚的浪漫。

我總覺得在眷村裡面的生活，在夏夜中最是美妙。聽著夏蟲鳴叫，然後拿把大扇子僕僕地搧著風，再拉把板凳還是椅子坐下來享受不同於炙熱白日的涼爽夜晚。

走在路上，當夜風這樣噗噗吹著，我彷彿回到了好久以前的夏夜。這一條路，曾經，是我每天要來回走上一回的：早上離開大直家去上學，然後放學了就走回奶奶家，吃完晚飯之後，再跟爸媽一起走回大直家。這一條路上，我看每一堵牆都像是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但是隨著升學、當兵、就業、出國，走這條路的頻度也就從每天慢慢降落到每週、每旬、每半個月、每個月…出國之後，恐怕變成每季、每半年。媽媽把爺爺奶奶一起搬到三峽之後，恐怕這條路又跟我愈來愈陌生了。

但是，這一晚靜靜地走在這條路上，倒彷彿是重新跟老朋友說哈囉打招呼。原來你還在這兒。原來，你總是在這兒。當我還在轉角看得見往昔的影子，當我還在街角看得見久佇的老樹，我竟然有著莫名地感動：「還好，我小時候看多你一眼。還好，我小時候摸多你一次，還好，還好。」

離家有這麼久了嗎？

終於回到了奶奶的舊家，妹妹開了門。那一晚就寢的時候，我沒有開冷氣。敞開了門，讓夜風繼續穿過紗窗吹拂進來。雖然，公寓八樓的天花板當然看不見街道上的光影；午夜時分也聽不見什麼喧鬧的人；但是，一閉上眼，我卻歷歷如目好久好久以前幾個留宿奶奶家的夜晚，早早在九點鐘上了床，可是每每公車一經過，房子就會跟著轟隆一個震動；光影也會跟著踅了一圈之後又回到定位。小時候，總覺得這真是個美妙的神奇。之前，寄居在雪隼七號的時候，偶而也會有同樣的情形──因為車子經過，頭燈和路燈光線的交會影響，映在牆壁和天花板上的光影就因此踅轉。我還是很興奮呢！

然後我想起山中的溪頭、南國的墾丁、海旁的花東……那些曾經與朋友一起放肆過青春的夏夜……

不是嘛？「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無聲又無息，出沒在心底。」早知道的歌詞，這時候倒是相當寫實。什麼時候，我們也走到這種竟然不需要為賦新詞強說愁，而自然而然可以對一闕詞自然拿以往的人生來感受的年紀了？

這時候，也真的只能說，天涼好個秋。好一個如似夏夜的秋老虎夜晚，一陣就如同以往撲面而來的夜風。這個小島呀，有我太多太多的思念和愛戀。

那一夜，我睡得特別香甜，彷彿就在母親的懷抱之中。